岑景锐忐忑地望着叶因,等待着对方的审判。

    在长久的沉默之后,叶因终于开口。岑景锐的心一松,随后一紧,他听见叶因说:“可以理解,但我不想原谅。”

    她可以理解一个父亲面对女儿的临死恳求时的心软和摇摆,但是不能原谅他就这样放走了一个企图将她和叶缘杀死的未遂犯。

    特别是,那个未遂犯压根就没有放弃弄死他们,有朝一日必然卷土重来——是一个没有办法忽视的巨大隐患。

    岑景锐的背颓废地佝偻着,他看了叶因许久,忽然说:“你愿不愿意听叔叔讲一个故事?”

    问完之后,他静静等待了十多秒,没有等到叶因的明确反对,就直接开口了:“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没有什么天赋的书呆子,他对科研十分热爱,但天生就不是干这行的料。从学生时代开始,他的研究就按部就班,没有创造力,没有突破性。”

    “他知道班上有一个男生,他聪明、勤奋、敏锐,身上有一切他羡慕的天赋,同时,还有能力。听说那个男生的女朋友也是这一行的,也是年级前几的学霸。还没有毕业,他们俩就加入了一个官方的机密项目,作为学生参与最新技术的研发。因为保密协议,班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研究些什么,只知道,他们的课业越来越繁重,在校园内越来越见不到他们的身影。书呆子十分羡慕他们,也很景仰那些能够参与官方项目的人员。因为书呆子的家境不错,家族本来就是国家上流社会名权财俱备的古老家族,他走了关系,成功进入项目,成为了一个帮着整理资料、打下手,兼职煮咖啡的打杂人员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一段平静而美好的生活,虽然家中的妻子是联姻的关系,但他养育了一个十分冰雪可爱的女儿。在辛苦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,回到家听听小姑娘甜甜叫一声爸爸,他就觉得多累都不算幸苦。虽然和妻子没有多少感情,但是对方对他也十分尊重,他似乎也逐渐爱上这种亲人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“在这段时间里,他似乎没有发挥自己的什么价值,但是能够帮助到那些真正有才学能力的研究员,他就已经很高兴了,而且他可以学习了解最新的机密研究。”

    “他疯狂汲取知识,虽然脑子不够聪明,理解这些东西比较吃力,但是他肯用功,逐渐也将新东西掌握了七八分。研究组副组长,也就是他的那个学霸同学看见了他的努力,破格让他旁观实验,也愿意解答他的疑问。书呆子站在巨大的光屏之前,终于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了:有一场一直被隐瞒的物种大进化正在进行,人类被自然界抛弃,只能自寻出路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项目,叫做‘方舟’。这是一个十分激进的项目,在一个二十多年前的系统基础上加以改进,制造关卡……这个项目一直有进行人体实验,但是那时候书呆子并不知道。其实,这也并不符合伦理道德。”说到这里,岑景锐停顿了一下,脸上呈现出犹豫、愧疚糅杂着坚定地复杂情绪。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并不认可这种方式,但又在某种特殊的情景下,不得不默认这种安排。

    “……书呆子并非核心成员,无法触及许多机密信息。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是一种遗憾,但如果不是这种遗憾的存在,他或许并不能活下来。有一天,正午的时候,发生了重大的实验事故。实验室的所有人,除了在最角落整理资料的书呆子,全死了。”岑景锐的呼吸一滞,像是被某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喉管,半点没有喘过气来,“他能活下来不单单是因为幸运,还因为有个人在困境之中伸出了一只手,她将压在他身上的砖块挪开,让他得已重新呼吸。那个时候,书呆子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了,他吃力地睁开眼睛,只看见了一双眼睛。”

    这一段话岑景锐说得很急,没有做多余语气的渲染,将当时情况的惊心动魄掩藏在简短的语言之下。说完,他深吸了一口气,沉默地望向叶因,他的目光落在叶因的眉眼之上。叶因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尾,手下肌肉的走势微微上扬成出一个微小的弧度。这双眼睛,很像她的母亲,是她脸上唯一配得上大美人颜值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,从这一刻开始,他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过了多久,医疗人员到了,他被送到了医院。一个月之后,他离开了ICU,回到工作的场所。所有人都来迎接他,脸上如出一辙的欲言又止。他们怜悯又复杂地望着他,终于,一个领导告诉他:‘上面希望你能领导这个项目。’他愣住了,笑了笑:‘开什么玩笑,我怎么能挑起这个重担?’领导沉默了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,书呆子隐约意识到了什么。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,定定看着领导,过了好久才问:‘他们呢?’领导露出可惜的神色,说:‘只有你,活了下来。’”

    “书呆子方才可悲地恍然大悟,难怪要赶鸭子上架,同意他这么一个没有什么能耐的人上阵。那个机密项目的信息没有外传,如今看来,最了解项目的那个人也只有他了。”

    “领导还将一个项链递给了他,他说:‘这小项链是副组长死前死死护在怀里的,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信息,我就没有直接交还给家属。’书呆子接过项链,将它攥紧,项链的八个尖角深深嵌入他的掌肉之中,映出了八个深刻的痕迹。那个东西他一直没能打开过,后来交给了副组长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叶因攥紧挂在脖子上的项链,沉默了一会,问道:“这就是你无法回家的原因吗?”

    岑景锐苦笑了一下:“他签了保密协定,工作时间无限增加,加上脑子不好使,他不得不投身于无尽的科研事业。这仿佛是年轻的时候梦想的实现,所有人都在恭贺他的升职,没有人知道他身上顶着的压力,和压在内心深处对家庭的想念……他发现自己竟然超乎想象的传统,最热爱的事情其实是回家和家人呆在一起。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一件事情的宝贵。”

    他记得他不知道多少次在下班的时间走出研究所,蹲在有信号的路边,用手机连接了车载电台,听着电台中播音腔念着一条条道路信息,最后听见六点整的铃声,和主持人习惯性地一句:“现在大家应该都在回家的路上了,一天繁忙的工作结束了,好好休息吧!”

    随着这句话音落下,他会将电台掐断,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,看着通讯录里何曼黎和家里的电话,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。近乡情怯没有一刻像当下这么浓烈,他无数次颤抖着指尖拨出家里的电话,又无数次在信号没有连接上的时候挂断。

    然后长吁一口气:“今天依旧很繁忙,就不回家吃饭了。”